当然,目前她这辈子能跟瞪羚扯上关系的唯一机会,大概只有观看《discovery》。至于“瞪羚眼眸”般的葡萄酒是什么口感,那鬼才知道。
男人叩叩杯口:“佩服,佩服。”接着转过酒瓶,推到圆桌中央。
果然,莎普蒂尔酒庄,1998。
楚娜一个得意的微笑尚未展开之际,一个方口杯被远远推过来。
她险险接住:“?”
“赏脸品鉴一下。98年的莎普蒂尔嘛,不可多得。”
楚娜刚要拒绝,提醒他兑现赌约。但这个男人语调中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不对劲,与此同时,她真正嗅到了酒瓶里传出的气味。
酸味。但不是黑醋栗,也不是焦油或甘草,而是酒精酸败的气息。
楚娜飞快拿过酒瓶,倒入杯中。
“靠。”她懊恼道。
什么98年的莎普蒂尔,这压根就不是红酒。再拿近一闻味儿,变质的白兰地,完全无法入口。
怔了一小会,楚娜笑了起来:“你厉害。”
他可真行,能镇定地听她胡说八道那么久。
被戳穿她也没觉得特别尴尬。人在社会摸爬滚打久了,很善于应对这点羞耻。
男人也笑了:“其实你猜得对,就是晚了十年。十年前这里面确实是莎普蒂尔,货真价实。”
“十年?你跟这家酒店可有渊源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男人悠悠闲闲道:“那会我是个愣头青,冒失得很,弄坏人家一瓶好酒,只得买下来,找了这个红酒瓶灌进去重新封口。看见瓶口那张寄存卡没?上面还有我的名字。”
“当时怎么没喝?”
“不瞒你说,当年我还不会喝酒。”
“哦。”楚娜没再打听下去,站起身:“愿赌服输。你再等两分钟,我去把他们赶走。”
“要是他们反问你在酒窖干什么,你怎么办?”
“见机行事喽。”楚娜耸肩:“反正不能再接着等了。等到什么时候?你觉得他们还要多久?”
这话一出口,她才察觉不合适。讨论一对正在亲热的情侣,“要多久”实在是个很令人发散和遐想的问题。
她希望他忽略这个问题,他却接道:“以我的经验?”
果然,没几个雄性会放过吹嘘自己性能力的机会。楚娜深知这时候要害羞了,会引得对方变本加厉,于是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:“以你的经验。”
对方居然还认真想了想:“最久的一次,一个星期吧。”
“哈?哈!”楚娜嗤之以鼻,什么玩意儿?吹嘘也该有个基本法。
“再久就不合适了。”青年颇正经地说:“毕竟公司偶尔也需要我签个字。像他们这样旷工,真的,最多就一个星期。”
“……你是在说旷工的经验?”
“你以为我在说什么?”
他是故意的。这位阴影里的陌生人,他当然是故意的。
楚娜笑也不是气也不是,要说套路吧,也是自己套路他在先。正酝酿怎样回应,韩京电话来了:“我在酒窖门口,你在里边吗?”
“在。”
韩京惊魂未定:“刚有一对衣衫不整的小孩跑出来。”
“他们走了?太好了。”
她稍稍拿开手机,向对面道:“喂,可以走了。”
“是你那位医生朋友?”
“嗯,需要他给你治一治么?”她指指嗓子。
“不用了,我很好。”
酒窖外惠风和畅,与露天婚礼相得益彰。自助餐性质的婚宴将从下午开到夜晚,相当于一场大型派对。
这种交际场向来是楚娜的舞台,拓展人脉也好,维持旧交也罢,见人下菜在她这从不是个贬义词。韩京总说她像个高明的厨子,把身边的每段关系都经营的芬芳可喜。
但今天她颇有些烦躁,一次次当着人面打开手包又合上。手机、钥匙、证件,样样都在,可就觉得忘了东西,老分神,要么在别人讲完笑话时笑慢了一拍,要么索性没听囫囵。
她干脆放弃,拿杯酒找了个角落位置,散漫地打量人群。证婚仪式刚结束,陈总搂着一堆莺莺燕燕拍照,留新娘在一旁面沉如水。离得远看,像一出自带bgm的风趣哑剧。韩京在不远,跟一位调香师探论芳香疗法。再近是两位谈八卦的阔太太,兴奋处语速堪比rap。
无数人的嗓音,高的、平的、尖锐的、稚嫩的,像一万张彼此并不契合的拼图碎片,在楚娜的听觉里密密交迭。
这时候,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留意某个嘶哑的、暂时被酒精烧坏的声音。
“不用了,我很好。”
很多年前,有人也说过这句话,然后推开她的手。那时候她还年轻得很,轻易就相信了。于是这句话成为一个楔子,铺垫了长达十年的悬念。
这个悬念是,你现在过得好吗,周榛宇?
楚娜将空杯放在桌上,站起身,沿场地转了一圈。
那个声音不在宾客里。
她一遍遍回忆昏暗中与他的对话,一遍遍否认。然而熟悉感就像醇酒后劲,初而轻微,却渐渐压倒了所有逻辑。
最后她还是回到酒窖。人去桌空,只有那瓶酸败的白兰地还在原地。瓶口有张小小的酒水寄存卡。
他方才说:“……看见那张寄存卡没?上面有我的名字。”
楚娜将卡片翻过来,准备好在下一秒嘲笑自己荒唐。
——2008年4月11日。
周榛宇。